老厉害的高凤云女士
逊克,位于黑龙江省黑河市北部边疆的小县城,与俄罗斯阿穆尔州隔江相望。
天气预报显示,2022年12月26日,逊克温度零下23-14摄氏度,这对一座黑龙江北部的城市来说,冬天与往年相比,实属“温和”了许多。
就算严酷的凛冬来袭也没啥。
当地人早在逊克还是逊河和奇克的年代就掌握了猫冬的正确方式,并将它传给了后人们。
远远从冰面上走来的董金福,是俄罗斯族老同志。他有个俄语名字,叫彼得洛夫,确切说彼得洛夫是他的姓氏。
彼得洛夫的祖先在俄国十月革命爆发之际来到了这里,并将斯拉夫人的金发、深目、高鼻遗传给已经成为混血儿的子孙。
护边员董金福倒是对这样的发问习以为常。
同事们在说到“洛”这个字的时候,舌头生硬地打卷儿,弄不好就会口水四溅,彼得洛夫条件反射地转过头,为寂静寒冷的黑龙江江面增添了一抹异域、轻松的色彩。
高凤云是彼得洛夫的妻子,地地道道的东北汉族群众。彼得洛夫和邻居们管她她叫老高。
冬天来了,高凤云女士整活的时候到了。蒸馒头、发豆芽、腌酸菜、钩花边、起煤炉猫冬五件套该拿出手了。
秋天“起”的土豆从地窖里掏出来,老高和彼得洛夫早早地为他们下干道村的小平房囤了一车煤,收集了杂木柈,大铁锅炒菜做饭,顺带把火炕烧热,铁炉连接火墙,起到空调的效果。
在彼得洛夫和老高的家,只要灶坑和炉子都点上(点燃),室内室外堪比两个世界。与此同时,卖大葱和大白菜的小卡车也走街串巷地吆喝上了,是时候生点豆芽了。
卖物质的乡民会开着车在村子里走,进行一周一次的补物资
逊克的大地一年里有一半时间在冰雪里沉睡,盖着厚厚的棉被。
南方常见的蔬菜在这个季节属于稀罕物儿,跟奢侈品差不多。豆芽只要一点点水,就能让人们在食物匮乏的冬天与花盆里的发芽葱、大蒜苗一道儿,安抚着大家的胃。
有些家里会发黄豆芽,有些家里发绿豆芽,无论如何家里总是得变着口味发点豆芽的。高凤云和彼得洛夫这次选的是绿豆芽,吃起来更脆生爽口一点。
豆芽盆不能有油渍,是每个东北妈妈会耳提面命吩咐粗心大意的孩子注意的发豆芽细节。要给予每颗豆子充分洁净和温暖的环境,让绿豆能舒舒服服地在发芽前做好热身运动,然后顺利迎接下一步地鼓胀和生长。
高凤云熟练地澄出水,蒙上屉布,再用高粱秆串起来的帘子,俗称“盖帘”盖在
上面,最后将豆芽盆放到房子里合适的角落。
有时屋里太冷,豆芽发不出来,也会直接把它端到炕上。倘若家里来了几个进门脱鞋上炕的小朋友或是邻家一只上高乱窜的田园猫,豆芽盆很有可能在推搡打闹中人仰马翻,豆芽主人刚才唠嗑唠得红扑扑的脸立刻变得铁青。
“发大水了!“小朋友们迅速蜷缩至家里的一角,看着豆芽主人拿着一块干抹布,似乎可以化身老巫婆吃掉大家,将满炕的豆芽收拾干净。
在彼得洛夫眼里,生豆芽很考验一个人的勤劳程度。他一连几天都在江上值班,巧妙地避开了这种考验。老高承担起生豆芽的全部责任,不忘彼得洛夫的谆谆教诲:记得浇水。
生长期的豆芽平均一天要浇三四次水,打开盖子,掀开屉布,豆芽清新的味道趁机钻到鼻孔。
有人倒入凉水,再把凉水澄出来,反反复复三四次。也有人直接在上面淋一点点水,让它一直呆在盆里直至蒸发。老高用的是后面这种方法。没多久,豆子发芽,一只特大号的不锈钢盆派上了用场,通常情况下,这只盆一旦肩负起将生豆芽进行到底的使命,便会视为家里英雄般的存在,第二年再次出山。
生豆芽的老高这时候还有很多事要做。
村民们在村里和县里过着两栖生活,冬天,楼房的集中供暖省去了囤煤、烧柈子的麻烦,猫冬十分方便。但是村里的小平房有一堆东西要人照料。蝴蝶梅花色繁多,皮实(不娇气),插杆就能活儿,每年冬天按时开花,村民们一养一大盆,临行前不忘争先恐后地抱到老高家里。
鸡鸭鹅,一顿不喂,整个大街都能听到“咯咯咯咯”与“嘎嘎嘎嘎”交织在一起的抗议,倘若不理不睬,脾气大的还会扑扇着翅膀从院子里飞出去。老高和彼得洛夫必须定时去各家各户撒点干玉米,把新下的鸡蛋、鸭蛋、鹅蛋捡回来,否则它们在鸡窝里很快冻裂,即使第一时间白水煮,发“柴”的蜂窝状蛋清以及干硬的蛋黄也会影响鸡蛋的口感。
该做的家务活做完,老高戴上老花镜翻出钩针、毛线球,开始设计自己的钩针作品。
年轻时学的辫子针、七宝针、爆米花针在漫长的猫冬生涯中练得炉火纯青,那时她们热衷钩一些帘子、罩子,用来解决生活物资的短缺,一块出彩的钩针作品常常会在他人艳羡的目光下变成自己的代表作。
电视罩不是电视罩,而是“你姑姑钩的电视罩”,门帘不是门帘,而是“你二舅妈钩的那个”。
家里的电视、门把手、锅盖以及生豆芽的“大秤砣”给了老高极大的发挥空间,给豆芽倒点水,拿起钩针钩几个小时,站起来再给豆芽倒点水,一个礼拜过去,家里添置了一大堆帘子、罩子,豆芽褪去最外面的一层壳,纤细的小身板儿把盖子顶了起来。
新鲜豆芽放置阴凉的地方,或炒或凉拌,可以吃到年后。至高待遇就是成为年夜饭里不可或缺的一道菜。凉拌豆芽沸水断生后加入盐、酱油、醋、辣椒油,开胃爽口。炒豆芽大火爆炒,加入一丢丢酱油,翻炒几下再淋上一滴醋,香味可以蹿到大门外。
豆芽是很好发挥想象力的菜。当中最高规格,就是为了庆祝成功发一筐豆芽,而筹备一桌隆重的春饼。
高凤云女士很懂得如何在冬天里给家提前加入些春天的仪式:擀面烙饼,麻利地在面皮上刷油,大铁锅的灶坑架起火,炒一盘豆芽,一盘邻居家大鹅下的鹅蛋,再用大蒜焖块酥烂的五花肉,脆嫩嫩的豆芽、金灿灿的鹅蛋、红亮亮的五花肉,餐桌上热热闹闹摆开了阵仗,五颜六色的喜庆感一股脑儿卷进筋筋道道的春饼里。
彼得洛夫喝着他的高粱酒,高凤云喝着她的苞米粥,开始了他们相互嫌弃的日常斗嘴模式。但最终,彼得洛夫还是忍不住对着镜头夸了一句:“高凤云女士,老厉害了。”
东北的春天总是率先会在餐桌上到来。高凤云女士和绿豆芽一起,再次麻溜地撑起了一个家的冬天。董金福偶尔还会想象一下江对岸先辈曾生活的地方,但更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扎根在逊克县这座小乡村里,不会再离开了。
窗外,眼见,又一年的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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